爱妻 你能在天国为我煮面条吗？
亲爱的玉芬，你在天国还能为我煮碗面条吗？ .
一个月前，你还拉着我的手说，世上得癌症的人，不幸的人，不只我一个，可是，为了我，你把工作丢了，钱花光了，自己又不会料理生活，连面条都没人给你煮了，我怎么能放心地走啊？每每说到这里，你那浑浊的泪水就爬出了眼眶。你还要求，你死后要把你身上有用的器官都捐献给医院，为需要的病人解除痛苦。仅仅五天，你就抛下我和儿子走了。
16年前，我才18岁，刚刚高中毕业。那年，我母亲多病，父亲在外地工作，家中急需有人撑持。你堂姐把长我半岁的你介绍给我时，我竟然懵懵懂懂地答应了。但答应归答应，心里还是有些不悦，我嫌你文化太低，个头也小，总觉得你配不上我。是一碗面条，改变了我对你的看法。你第一次来我家的那天晚上，是吃面条。我手笨，连面臊子都搅不匀，是你把自己的那碗搅好了，推到我面前，要与我交换。从那以后，无论是到我家，还是到你家，你总是事先把面条搅好了才端到我面前来，每每这时，你那一脸浅浅的笑意，就荡起了我心中的阵阵涟漪。
婚后不久，我在村里当了一名基层干部，却种不来庄稼，干不了农活，田里地里，都是你包了。你娘家的亲戚说：“找个白面皮子酸菜瓤子来做啥子哟？”岳父不说话，可你仍旧一脸眯眯笑。回到家，照样是我一起床，牙膏就挤到了我的牙刷上，一盆热水端到了我的床前。吃面条时，你照样是把我的先舀了拌好了再舀你和孩子的，还一面给我摇扇驱热。
1995年，我去上海打工。出门前，你与我相拥而泣。在马路上候车时，车久久不来，你知道我节约，怕我在车上挨饿，连煮了三次面条端到马路上来，馋得同行的老乡直流口水。我嗜好面条，你因此练成了煮面条的高手，什么肉丝面、炸酱面、油醋面、拉面、刀削面、担担面……无所不会。知道的人都说你应该上街开面馆。
由于你的溺爱，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显得特别娇气，找工作极其挑剔。在青浦一家水泵厂干工时，厂长把我视为重点培养对象，没想到我仅干了20天，就向他辞工了。他不许，非要我说出原因不可，若是工资问题他可以再考虑。结果，我说出的话让他大跌眼镜，我说我想妻子。他说原来你还是个孩子呀？可惜，可惜！他不给我结账，我就偷跑了。我没有钱，两天吃一餐饭，是一路逃票回去的。我一身脏得像个逃犯，让乡亲们笑掉大牙。你却一头扎进我怀里，说：“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连忙给我烧水洗澡，煮面条。
面条味道好，却要用钱买佐料，家里还需要很多杂七杂八的开支。1997年，我和你商量，把家里的土地送给别人种，孩子由母亲带，我去绵阳跟随弟弟搞装修，你去你二哥所在的广东江门进厂。第二年，我们把这七八年所积存下来的钱都拿出来以儿子的名义在绵阳塘汛镇买了户口和地皮，准备撤出盐亭老家。由于拉了几千块钱的账，还要修房子，我们的压力更重了。你回绵阳不好就业，只好我也去江门，挣钱回来还账修房子。
不久，我进了你所在的一家铝材厂当挤压工。同班组的工友总瞧不起我干活，你只好来帮忙，干完我的还要干你的。有时候，我上日班，你上夜班，你老早就来车间换我回宿舍休息。工友们都寒碜你：“这个小白脸不好养噢！”我心里特别难过，干脆跳槽去了一家电子厂当搬运工。
长相斯文、高高瘦瘦的“眼镜搬运工”仍然是别人奚落的对象，但你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一下班，你就在厂门口等我，约我去大排档吃面条，谈谈心，一天的委屈和疲劳就全没了。但开大排档的广东佬是做不出香喷喷的“爱妻牌”面条来的，你就利用星期天到外面去买来大包小包的佐料亲自动手加工给我吃。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你就坐在我身边一边给我摇扇一边抿着嘴笑。
那时候，一本《江门文艺》激发了我的梦想。26岁的我每天一干完十四五个小时的搬运活，就躲在猪笼似的宿舍里如痴如醉地写起来。实在太困了，上班打瞌睡，我被厂里炒了鱿鱼。
1999年，我差不多每进一个厂都是因为写文章误事而被人家“请”了出去，半年时间就进了十几间厂。无奈之下，我干脆租了一间破旧的民房当“作家”，废稿纸可以用麻袋装了，能变成铅字的却极少极少，换来的稿费连买早餐都不够。如此境况，你大哥在你面前发牢骚说：“像他那个样子，还想去绵阳安家哩，我的钱就是养蚂蟥也不会借给你！”你背着我掉了不少眼泪，见到我又给我打气，变着花样为我煮面条。为了省钱，你们厂里补助的工作餐你总是藏在腋下带回来给我吃。
2001年10月，我终于“破茧成蝶”，被广州一家杂志社叫去做实习编辑。我把你叫回了绵阳，专门在城里给你租了一套房子带孩子。亲友们都劝我做事要先找好退路。我说，你们放心，我绝不允许别人把我退回来！你说，即使被退回来了，我也会天天为你煮面条。我说你是在帮我找借口啊。我终于为你争了一口气。三个月试用期，我只做了一期杂志就让老总把“实习”二字给我取消了。我打电话对你自豪地说：“老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你就等我养你一辈子吧。”你说：“我能吃上一辈子油醋面就不错了。”
我去广州工作的这五年，是你过得最幸福的五年，也是让周围的人对我们刮目相看的五年。前两年，我把文字变成了砖块，砌起了一幢新房。随后，每年寒假，我都会回绵阳过年；每年暑假，你都会来广州。广州天气闷热，吃不了汤面，你就为我做凉拌面。你专门买了一本做凉面的书，学会了18种凉拌面的做法。许多同事的家属都来跟你学，连我们老总听说了也要你留下来给单位的员工煮面条吃，包吃包住，每月工资1000元。但为了孩子，过完暑假，你又不得不回到绵阳。在你的管教下，孩子的学习成绩由原来班上的中下冲到了A优。
你常说，在广州的日子，是你一生中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但现在想起来，这快乐的日子实在太少太少。你每天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飞下楼来接我的包，或者故意躲起来，在我找你的当儿，你却在我背后拍我的肩膀；夜深的时候，你陪在我身边看我敲键盘，坐在一旁为我打扇赶蚊子；我们手挽着手去爬白云山，逛北京路，看珠江夜景……从盐亭那块贫瘠的土地上走出来的你到了绵阳后仍然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你把好吃好穿的都让给孩子，以至于后来生病住院了，都找不出几件像样的衣服，我在广州为你买的衣服你都锁起来舍不得穿。你还背着我去建筑工地打小工，说是不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养家，进厂的话孩子又没人照顾，所以你不能闲着，说人太悠闲会生病。
但没有闲着的你还是生病了，一病就是绝症！你彻夜咳嗽，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大年初五，在协和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肺癌，说年初八再去绵阳三医院复查。但是，初六那天，我却不得不返回广州上班。那天早上，卧床几天的你硬要爬起来为我收拾东西，往我的皮鞋上打油，说什么也要为我做一碗拉面。做面时，你蹲在地上咯出血来。吃面条时，我的泪水直往碗里滚。谁曾想到，这是你为我煮的最后一碗面条，这辈子，我再也吃不到你为我煮的面条了。
五天后，三医院的复检结果出来了，你已是肺癌中后期。我一下子晕倒在办公室。在广州见过你的朋友无不惊讶：你的性格那么开朗，生活得那么满足，怎么会……是的，这么残酷的事情，我很久都难以接受。你说你是站着走进医院的，结果钱花光了，却躺着回家。到了夜间，你的泪又来了：“我不甘心，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我实在不想离开你和儿子啊！”我搂住你说：“这就对了，我们共同和死神抗争！医生说了，爱是最好的良药。我们一定要挺过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你点了点头，又说：“我现在不能为你煮面条了，医院对面有家面店，妈给我端了几次，挺好吃的，明天我带你去。”刚开始，手术后的你还不能行走，我就在医院借了一辆车推你去；一个星期后，你能行走了，我就搀着你去。你津津有味地谈论面条的味道，根本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绝症病人，还说等病好了，你为我做出来的面条一定更可口。
然而，老天根本不给你这个机会。你做化疗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你躺在床上挣扎着，呕吐起来翻肠倒肚，心脏都像被提到了嗓子眼，一张脸变成青紫色。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这根精神支柱不能垮，在你面前，我鼓励你，讲笑话给你听，可是一转身，我就冲到洗手间痛哭不止。静静的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唐磊的《丁香花》，那仿佛是给你唱的挽歌啊！
出院后，我又为你请了中医，还求访了西藏的僧侣，带回他们从雪域高原采集的藏药，钱花了不少，但收效甚微。由于我给原单位的辞职报告未获批准，一个月后，我又必须返回广州了。临走时，你说有我父母照顾，叫我千万别辞职。说是你走没关系，但我若没有了工作，这个家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我的老总还为你买来2000多元的进口药，祈愿你能在我身边多停留些时日。
6月5日早上，得知我又要回去了，你的气色特别好。你拿着我的一本样刊，拄着拐杖，一个人爬到三楼顶上。你说，没有我的日子里，生病的日子里，你就读我的文章，仿佛我就站在你身边，在同你对话。可是，这一次，样刊掉在地上，你慢慢弯下腰去捡，却从此结束了你站起来的历史，你瘫痪了！每天靠吃吗啡和安眠药维持你最后的生命。
在我回去之前，你已经做好了两件事：一是把你的父母从老家叫到绵阳来，讲述这半年来婆婆是怎样照顾你的。你脾气不好，把婆婆气走了，但她又回来了。岳父难过地说：“我知道你找对了家，嫁对了人，就是命不长啊！”二是你这几个月来强化培训儿子炒菜煮饭做家务，以防你走了之后没人给我煮饭吃。现在，儿子做家务的水平已经跟得上一般的家庭妇女了，可就是不能做出各种花样的面条来。你祈望苍天能让你多活一段时间，教会儿子如何煮出香喷喷的面条来。
我是6月16日回到你身边的，第二天，你就硬要我把你从二楼搬到一楼。二楼比一楼装修得精致。我说什么也不同意，你说你不能太自私，你不能死在二楼，二楼是卧室，以后有了新人，会害怕的。我不动手，你就从床上滚下来，忍着剧痛向楼下爬。
几天后，你又对我说：“我死后，请你把我身上有用的器官捐献给医院，捐献给社会，只要能减少一个病人的痛苦，都是我莫大的光荣。我觉得我的眼睛特别明亮，假如能把我的眼角膜移植到患者身上，既给别人带来了光明，我又能继续看到你和儿子，这是多好的事啊！”可是，绵阳的医院没法捐，必须与成都的华西医院联系才行，但我还没联系上那家医院，你就匆匆地走了。
你跟着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分居的时间太多，让你饱受的寂寞太多。我曾许诺，要积下钱来为你买下一处商铺，我们就再也不分离了。可是，这个美梦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我们却把钱丢进了医院。我们的美梦破灭了。每次带着儿子上公墓去看你，上天回报我的，只有止不住的哀思和泪水。爱妻，你能在天国为我煮面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