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也许是七年之痒的后遗症,我跟陶小米吵起来了,原因我们现在都已想不起来。我把茶几掀翻了。玻璃茶几,我最喜欢的淡蓝色。玻璃碎裂在地板上,像四分五裂的神经。陶小米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等我把全世界掀翻。后来我安静了,茶几碎了,我还得重新买。生活还要继续。我说好了,我们都认输吧。我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凝视着碎裂的玻璃。然后有人敲门。门是敞开的,司机老皮和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女孩是我们报社的实习生。报社一次来了五个实习生,全是女孩子。来的时候我去车站接过她们,但我老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她们怔怔地站在门口,表情很尴尬。
我说走吧。然后我从墙边抓起行李包,出了门。
他们跟在我后面,不说话。我想他们一定是因为不小心窥见了我的家事,觉得不好意思。出楼梯口的时候我转过身朝他们笑笑。我说没办法,男人结婚了就得跟老婆吵架,这是爱因斯坦的名言。现在好了,出了门就没事了。看,天气多好。
天气很好。我们上了采访车。那女孩跟我谦让,我们都不坐副驾驶的位置。然后我打开后排的门,钻进了车。那女孩也坐到了后排。老皮让女孩坐前面,可是女孩说,那是马老师的位置,我不敢坐。我笑笑,说,那就空着吧。
车很快出了城。老皮一路高谈阔论,关于股票的事。老皮在网上炒股。我不懂,也没心思听。也许我的心还停滞在那个碎裂的茶几上。老皮问女孩懂不懂炒股,女孩说不懂。老皮就开始扫股票盲。我想问女孩的名字,可是没问。都来了三个月了,我还记不住她的名字,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好在我很快从老皮的口中知道了,老皮喊她燕子。我问了她的手机号码。车开得很稳,燕子坐在我旁边,安静得像一杯清水。我还没仔细端详过她的脸,只觉得她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人长得还算清秀,当然也能说漂亮。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总是漂亮的。
我说燕子,毕业后想当记者吗?她说想。我说当记者挺辛苦的。她说也不算。我说学的是新闻吧?她说是。她说的是普通话。从前我们似乎也说过话,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她说的是普通话。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红红的。我想也许是我们挨得太近了,于是坐开了一点。
两个小时的路程,刚半小时我就想睡了,我想都是因为那场争吵,还有我的冲动。吵架是需要体力的,而心更累。我想闭上眼睛迷糊一阵,可是我感觉旁边的燕子正睁着大大的眼睛,也许她正用余光瞟我。我觉得在一个小姑娘旁边睡着了不礼貌。眼皮在打架,我努力分开它们。
马老师,燕子问我,你结婚了?我还以为你是单身呢。
她一定还在想刚才她看到的那一幕。老皮在前面笑起来,说他结婚都已经十多年,老江湖了。
燕子不信,我说,我儿子东东上三年级了。我是早婚。
我脑中闪过陶小米的脸。那年我二十三,她二十二,我们结婚了。大学毕业后,为了我,她放弃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跟我来到了这座小城。我当记者,她在中学当老师。我非常感激她。一个女孩子,在一个男孩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嫁给他,除了爱情,找不到别的理由。婚后我们也吵架。结婚后,生活和爱情常常会互搏,胜负各半。然后我就饱尝了七年之痒的痛苦。她肯定爱上了那个人,或者说爱过那个人。可是她说没有。好吧,就算没有,但她一定曾经心动过,这从她的陈述中看得出来。他是陶小米的同事。他的妻子跟他吵架后去了远方,不再回来。有一天他对陶小米说,他喜欢陶小米。陶小米立刻拒绝了。她说你别开玩笑,我跟马老师的感情很好。可是那个人穷追不舍,他说陶小米我喜欢你,陶小米我爱你。那天是在办公室,只有他们俩。陶小米说他要吻她,她逃了出来。那天陶小米回家后看上去精神恍惚。我说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她说没有。我说我觉得有。我真的觉得有,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陶小米突然泪流满面,她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怕你难受。我说多久了,她说半年,但是,我跟他什么也没有发生。半年并不短,陶小米可以在最初的时候就告诉我,可是她没有,是我问她她才说的。也许这期间还发生了什么,也许她觉得就要发生什么了,她要回头是岸,而这半年留给我的是痛苦的想象。那晚,我们分房而卧。几天后我们又挤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循环往复,日子渐渐变冷。
后来除了外出采访,我爱呆在办公室。写稿子,改稿子,还帮编辑排版。这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记者。但很多时候我不想回家。没事的时候,我就在网上游荡。就是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弄丢了,后来又把另一个人弄丢了。转眼已是三年,生活逐渐恢复了秩序。我依然爱着陶小米,陶小米依然爱着我。我们只是不小心迷了路,可是后来我们都找到了家。或者这样说,我是陶小米的亲人,陶小米是我的亲人。婚姻到了后来,就会把爱情和亲情混为一谈,你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马老师,可是你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燕子说。我觉得我就要睡着了,她的声音把我吵醒了。
我坐直了身子,然后对她轻轻一笑。我说,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一定是表象,是我跟时间开了个玩笑。
可是这个玩笑开得有意思。她也笑了,很好看的一张脸。
老皮嚷起来,他说,老马是跟时间开玩笑,时间却跟我开起了玩笑,我比老马小三岁,可是我看起来居然比他还老。老皮把方向盘左右摇晃了几下,车在柏油路上摇晃,燕子的身体朝我压过来,她的脸都吓白了。老皮是在卖弄他的车技。从十八岁当兵学开车到现在,他的驾龄不短了,技术也是报社公认最好的。我说老皮你疯了?你死了光棍一条,可是我还有妻子儿子呢。老皮回过头来,一脸坏笑。
燕子坐正了身体。车进入便道,爬上一条土石铺成的盘山公路,发生矿难的那个煤矿躲在云天雾地的山里。煤矿里至少埋了十个工人,报社安排我去采访。本来是一个人去,可领导说有个实习的小姑娘想去体验一下,就临时安排给我带。
群山被厚厚的雾气笼罩起来,灰蒙蒙的,看不清轮廓。车玻璃上糊了一层似雾非雾的物质,让人觉得仿佛进了迷宫。出了车,冷气就包围过来,我打了个冷战,赶紧把行李包打开,找出那件通常要在秋天才穿的夹克。无论什么季节,陶小米总要在我的行李包里塞上那么一件衣服。燕子从车上下来,全身瑟缩。我说,把厚衣服穿上吧,冷。她摇摇头说,忘记带了,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冷。城里还是夏天呢,这里怎么就秋天了?老皮跑过来,把一件夹克递给燕子说,来穿我的,我还有一件。老皮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件西服。他朝燕子笑笑。燕子接过衣服,望着我说,马老师,我跟你换,行不?老皮说干吗要换?我这件衣服可是名牌,而且比老马的暖和。燕子说,可我觉得它太大了。老皮说,是有点大,但老马的衣服比我的还大。燕子拿着衣服,不穿。我说好吧,我们换,我喜欢名牌。
我联系了煤矿的人。矿上站了很多人,那边有几辆警车。燕子裹着我的衣服,怔怔地看着雾蒙蒙的深山。最新得到的消息是,警方已经控制了煤矿的主要负责人,但埋在矿里的工人还没有音讯。老皮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把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能不能借个方便?我说你说什么?老皮指了指燕子,脸上显着神秘的笑。我马上明白了,老皮是想追燕子。我努了努嘴,说当然可以,不过回去你得请客。老皮龇龇牙说,这是必须的。
老皮约燕子去那边的办公室烤火,可是燕子不。她说,我要跟马老师去采访。
我说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反正现在里面的工人还没弄出来,具体情况过段时间才会知道。
我跟你去!燕子说。
要是感冒了怎么办?老皮说,还是先去烤烤火吧。老皮伸手去拉燕子。
不!不能把马老师一个人扔下。燕子倔强地挣开了老皮的手,可是她马上打了个喷嚏。
跟老皮去,我说,反正你一个小姑娘,跟着我也没用,反而碍手碍脚。
后来燕子磨磨蹭蹭跟着老皮去那边的办公室烤火了,我去了解矿难的详情。里面有十一个工人,山体坍塌,煤矿透水,隧道的路径已经阻塞。救援队正在加紧疏通隧道,大型抽水机轰隆隆地响着,根据情况来看,里面的工人活着的几率很小。
傍晚时分,救援工作还没取得实质性进展。我在煤矿食堂草草吃了点东西,又回到救援现场。这回燕子说什么也要跟我去,她说她来的任务就是采访,不是来烤火的。我说问题是现在能了解的我们都已经了解了,我出去也只能像幽灵一样在这云天雾地里晃荡。
那么就让两个幽灵一起晃荡吧。燕子笑起来。
既然已经有两个幽灵了,就再加我这个幽灵。老皮说。
我说幽灵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而且老皮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采访,你是开车的,而暂时的工作是照顾好燕子。燕子呢,你先烤会儿火,有情况我打你电话。现在我是领导,你们必须听我的安排。
我出了门。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世界就是这样,有的地方阳光普照,有的地方却风雨如晦。我借了把伞,在矿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到矿井门口。夜晚来临了。几盏灰蒙蒙的电灯在远处打着盹,矿井门口的白炽灯的光芒被黑夜和雾气裹挟,让人觉得忧郁而憋闷。救援工作已经有了一点进展,但人还没出来。雨一直下着,下着下着就成了大雨,雨粒打在伞面上,啪啪响个不停,直冷到人心里。
燕子忽然跑过来,站在我身边。她没有带伞。我看见她的脸上全是水,衣服也湿了。我赶紧把伞罩在她头上,说你跑出来干什么,这么大的雨。她说我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她把伞移过来一点,我们两人躲在伞下面。
老皮呢?我问她。
在那边。她说。她突然带着哭腔,他耍流氓!
怎么了?我说。其实我心里已经明白了。
别赶我回去好不好?就让我跟你站在这里。她显得可怜兮兮的。
其实我也很冷。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不想打搅老皮的好事,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鲁莽了。我说老皮就这点坏毛病,喜欢跟女孩子开玩笑,不过,他还算是个好人。
不提他了。她说,现在埋在里面的工人还没出来,今晚怕是走不成了。她又朝我这边靠过来一点。雨很大,只是一把普通的伞,遮不住两个人。
当记者就是这样。我把伞移了点过去,伞把她的身子完全罩在了下面,可是我的肩上敞在了雨中。我说雨太大,我们去那边屋檐下躲躲吧。
好。她抓住伞把,马老师,我打伞吧。
我们躲到屋檐下,我看了她一眼,她穿着我的衣服。一个女孩穿着男人的衣服,看上去会显得特别好笑,却又特别可爱。我说你老家是哪里的,我想你应该不是本市人。
丽江。她说。
哪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似乎感觉有一滴很大很大的雨滴到我头顶,然后滑到脚底。丽江是一个令人感到温暖而又疼痛的词语。
对,丽江。马老师去过吗?
没有。你认识小末吗?
小末?谁是小末?
网上认识的一个朋友,一个纳西族女孩。我说。我突然觉得自己够傻。丽江有很多人,她怎么可能会认识她?
我也是纳西族。她扭头看着我,可是丽江有很多纳西族同胞。
她家在古城区,好像离四方街不远。我说,我没去过丽江,我不知道除了古城之外是不是还有新城。
我从来没见过小末,只知道她老家在丽江。就在三年前,我和陶小米冷战持续不断的那段时间里,我在网上邂逅了小末。她在昆明工作,搞服装设计,写过一本叫《深海鱼》的小说,并给我寄过一本。有那么几个月,我们每晚都聊到深夜。之后她躲起来了,换了QQ,换了电话,停止了博客更新,我再也找不到她。后来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每天想她几百次。真的,几百次,一点都不会少。
你不会就是小末吧?我笑笑。在小末消失后的日子里,我总幻想着她有一天会突然出现。每次去昆明,我都会到她曾就读过的云大门口呆会儿。我幻想着她会在那里出现。她告诉我她喜欢云大旁边的麦田书店,那里的书好,老板也很好。后来我叫朋友老六带我去那家小书店,问老板马力是不是有一个唇上有颗痣的女孩去过他的书店。我只是跟小末通过电话,没有视频过,对她外貌的记忆仅限于她博客上的一张近照。她的下唇上有颗痣。可是马力说,在书店里进出的客人很多,他没注意过。
我怎么会是她呢,燕子笑起来,马老师是不是在跟她网恋?
我说没有,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女孩子会让人怦然心动,这世界也因此变得更加美好。我说,也许,你就是让老皮怦然心动的女孩子。
燕子说,你可以跟我说说这个故事吗?
没有故事,我说,其实就是个普通的朋友,有一天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她,后来才发觉不是。人有时候是爱犯糊涂的,尤其是在男女问题上。
第一具埋在矿里的工人的尸体弄出来了,我赶紧跑过去。燕子也跟了过来,我说别来,那边是死人。我把伞扔给她,冲进雨中。但她追了过来,用伞挡住了我头上的雨。那时的雨已经小了。
你不怕死人吗?我说。
可是一个人在那边,更害怕。她说。她挨近我,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她的体温,我竟有一秒钟的眩晕。我有想拥抱她的冲动。我想起了丽江,梦幻般的丽江。我赶紧用一只手把我们隔开。
老皮来了,我说。我看见老皮打着伞跑过来,手里拿着另一把。他在找我们。
我喊老皮,并朝他招手。老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燕子,怎么不打伞就出来了呢?
我把燕子手里的伞拿过来,说,现在物归原主,送伞的来了。
老皮把手里撑开的那把伞遮在燕子头上,说,来,给你伞。
我不要。燕子的声音冷冷的。
我接过老皮手中的伞,递给燕子,笑笑说,别这样,即使是拒绝一个人,也最好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别太生硬,否则会让别人难堪的。
老皮叫起来,说老马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教她拒绝呢,你得教她接受,哪怕是用最委婉的方式。
我嘿嘿一笑。
救援人员把第二具尸体抬了出来。软软的,像一条死鱼。燕子躲到我身后,她的身体在发抖。
那晚我们连夜赶回了报社。匆匆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就各自回住处。我打开家门,屋里的灯依旧亮着,摔破的茶几已经被陶小米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客厅里放着一个跟从前那个一模一样的茶几。我冲了个澡,悄悄进了卧室。陶小米安静地睡在床上。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我看见她的眼眶里突然浸满泪水,它们顺着她的面颊淌在我的手上,温热的感觉。
第二天下午我才去上班。领导告诉我,燕子感冒了,在医院打点滴。领导笑着说,我把一个健康的小姑娘交给你,怎么还回来的时候就病了呢?你再不懂得怜香惜玉,下次就不安排给你了。
我说雨太大天太冷,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女孩子去。
你去看看吧。他说。
我赶到医院,看见燕子躺在病床上,老皮守在床边抽烟。
怎么就感冒了呢?我说,以后千万别干记者这行,这只是老天给你的一个警告。
老皮递了一支烟给我,我点上。这时我看见两行泪珠从燕子的眼里滑下来。闪闪的。我说,燕子,头痛吗?
我想回家。她的声音很孤独。她看上去竟那么楚楚动人。我觉得内心酸酸的。一个女孩子哭的时候,总是会让人爱怜的。
燕子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液,三天之后她回到了报社。老皮一直在追她,老皮说燕子看起来很冷,她为什么要那么冷?我说每一个表情冷漠的女孩,她的内心都有一团熊熊烈火,就看你能不能把它点燃。他说我怎样才能点燃呢,我觉得自己已经黔驴技穷了。我哈哈大笑,说你要找到着火点。他说,着火点在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有一天晚上燕子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正在家和陶小米看电视,我的手机在沙发上叫了起来。陶小米把手机递给我,我放到耳边,燕子喊了一声马老师就哭起来。我说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她哭了半天才止住了,她说,我要去湖北。我说去湖北干吗?她说,去接我弟弟。我弟弟被人骗了。从她的叙说中我知道,她爸爸死得早,家里只有妈妈和弟弟。弟弟高中没毕业就跟人出门打工,可是到了湖北才知道是进了传销组织。他逃出来了,可是挨了打,所有的证件和钱都被搜了去。现在,他正在派出所里。我告诉燕子,湖北太远,你可以联系派出所,寄钱过去,让你弟弟自己回家。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自己能回家的。
不,她又哭起来,说,我要去接他。我怕他不会回来,而且,他挨了打,警察说最好送去医院看看。
我说好吧,你去,报社里我跟领导打招呼。
陶小米问我是谁,我说燕子,在报社实习的一个女孩子。
陶小米说,她干吗给你打电话,还对你哭哭啼啼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她干吗给我打电话,还对我哭哭啼啼的呢。
陶小米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沾花惹草了。我说能吗?就算我想,可人家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学生,她会瞧得上我这个老头子吗?
陶小米斜着眼睛看着我:要是瞧得上呢?
我说是啊,要是看上了我,我该怎么办?不如你帮我处理吧。要是你也喜欢,就给我纳为小三。反正,我们家的经济由你掌管。
陶小米踢了我一脚。那几天已入秋,气温在不知不觉中降了几度,天气凉了。我跟陶小米已经忘了从前的不快。也许并没忘记,但我们都在努力把它抛开。陶小米的暑期还没有结束,我的事情也不是很忙,好几天才有一个采访任务,却都是在城区。上班回来,陶小米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包括红烧牛肉炖土豆。虽然网上有人说这道菜并不科学,可是丝毫没有影响我的食欲。
有一天我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想起小末。我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呢?我看着街上穿梭的人流,我想小末会不会冷不丁地来到了这座城市?我拿起电话,想给燕子打个电话。燕子走了好几天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刚摸出手机,手机嘟嘟叫了,是一条短息。燕子发来的,她说,马老师,湖北人全是混蛋。我笑了,回她说,湖北人有几千万,怎么会全是混蛋?她说,总之我憎恶他们,谁让他们欺负我弟弟?我把手机放进了包里。燕子还是一个孩子,说的还是孩子话。
可是那几天,我老是想起燕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想起她的时候,心里竟有隐隐的痛。我想也许我只是把她当成了小末,也许这只是高烧之后的低烧。这只是小病,它会在时间的流逝里自然痊愈。
燕子终究回来了,悄无声息。实习记者们的工作并不多,除非人员安排困难,才会让她们去。燕子后来也跟我出去采访过几回,地点也都是在市区。她写稿子很积极,写了总是先给我瞧,然后问我怎么修改。有时候我们在办公室里改稿子,我告诉她那些稿子应该怎么写,应该怎样突出重点。我们坐在一起,她只说“嗯”,其他的话很少说。有时候我想跟她谈点什么,比如她的家乡丽江,可是我没说。她很安静,如同一首舒缓的大提琴曲子,流过我的心,激起我内心微微的波澜。我觉得空气很融洽,却又有说不清的惶惑与危机感。
有一个夜晚我和陶小米已经睡着了,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把我们吵醒了。当记者就会这样,你必须随时接受采访任务。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发现是燕子打来的。我接了,懒懒地说了声喂。那头无声无息。过了好一阵,才听到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我说怎么了,可是她依旧没有说话。我把手机放在耳边,两分钟后,那边挂了电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屋子。陶小米问我怎么了,我说一个同事,也许是手机放在包里,不小心被挤压,就拨了我的号码。陶小米骂了声神经病。我把手机塞到枕头下,揽过陶小米,我们相拥而卧。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而我在黑暗中张大了眼睛。
第二天我问燕子有什么事,我说为什么打了我的电话却不说话。她说记不得了,昨晚我喝了点酒,拿着电话乱打。我笑笑,说女孩子尽量别喝酒,很多青少年犯罪都是在酒醉之后进行的。她也笑笑,说我知道。
转眼就到了实习记者们离开报社的日子,记者部为她们举行了欢送晚宴,在报社对门的餐厅坐了两桌。我和老皮坐在一起,燕子坐在我们对面。每个人都站起来敬酒,说恭维话,说祝福词。我懒懒地迎着,一种失落感在心头挥之不去,越来越强烈。酒喝了很多,有个女孩醉了,趴在桌子上哭,两个人过去扶起她,把她送回住处。燕子要过酒瓶,倒满一杯酒,给老皮也倒了一杯。她说皮老师,在报社这几个月,承蒙您的关心。燕子一口喝了。老皮懒洋洋地端起酒,也喝了。老皮几个月的努力以失败告终,早在两个月之前,燕子就对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我跟你,不合适。
燕子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我倒了。她朝我举起酒杯:马老师,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你随意,我干杯。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就喝一口吧,女孩子喝多了不好。她说今天高兴,我一口喝了。今天之后,我就戒酒。她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又倒了一杯,喝了。大家赶忙拦住她,说燕子,别喝醉了。后来我看见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要去卫生间。我听着她从卫生间出来,在餐厅里站了一阵,然后出去了。又有人向我敬酒。我感觉燕子没有离开,她就在餐厅门口的街边。我离开座位,出了餐厅。她果然就在门外的街边,我看见她倚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安静得像另外一棵树。
我站在她面前,看见她的面颊上有泪水在流淌。我说燕子怎么了?是不是醉了?她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笑很苍白,很苍凉。我说是不是头疼?我喝多了就头疼。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用手指了指胸口:是这里。我说是胃痛吗?她摇摇头,说不痛,哪儿都不痛。我只要喝了酒就这样,就犯傻。我看见又有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落下来。我不能喝酒了,她又笑起来,我喝醉了就是个酒疯子,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喝醉了,就给你打电话,把你吵醒了。我喝醉了就爱做这种傻事。不过现在好了,我要离开了。走了之后我就会换号码,我的手机上就不会有你的号码了。
天不知在什么时候黑了下来,街灯的光芒昏黄而阴暗。我的心里突然一阵痛。我揉了揉胸口,说我也有胃病,可是现在我也不痛,真的,一点都不痛。我想吻一下她,她的额头。但我只是从她面前跨了过去,朝那边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我说燕子,明天我不能来送你们了,我要出去采访,很早就要去,祝你们一路顺风。我把“你们”这个词说得很重。我上了出租车,给司机说了我家的位置。橘黄色的灯光从街道两边打进车内,每一道光线都是一晃而过。然后,我站在了我们家的楼下,心中又一阵痛。此时的燕子一定还站在那棵法国梧桐下。我摸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我翻出她的号码,但随即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燕子还是个孩子,而我早就已经是个大人了,我有儿子东东,有妻子陶小米。爱是需要相互温暖的,而能与我相互温暖的,只能是陶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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